星期四, 二月 20, 2014

紋身

病房柜台傳呼鈴聲再次響起,7號病床的阿永幾乎每隔一個小時便向護士要求止痛藥。阿永半躺在床 上,身上猶如撕心裂肺的痛楚,從他臉上表露無遺,痛不欲生。看見他左肩上的文身,類似泰文,想必是保平安的符咒吧!相比之下,他腹部左側的一大片深紅色痕 跡,更為明顯。這是他經歷了數十次電療所留下的另一道“文身”。兩道“文身”雖以不同的方式紋上去,意義卻都是以自己的健康與平安為前提。兩道“文身”似 乎殊途同歸。

他正值不惑之年,外表身材仍然健碩,隱約仍能看見六塊腹肌,完全不像是癌症病患。阿永數年前患 上胸腺癌,經歷過無數次的電療,即使已完成療程,癌細胞仍然擴散到淋巴結及腰椎部份,如今已是第四期。電療非但無法消滅癌細胞,反而對他帶來了另一困擾。 由於腹部左側長期接受電療,破壞了神經系統,導致他患上了神經性疼痛(Neuropathic Pain),如今需依賴大量的強性止痛藥以減輕痛楚。


他是4個孩子的爸爸,維持家計的支柱。住院期間,他仍放不下手頭上的工作,常會接到有 關工作的來電。每每巡房時,總會聽見他對著話筒以粗暴的語氣回答“他X的,不要吵我,醫生在巡房!”而對著我們,他總是忍耐著痛楚,溫文有禮,恰似溫馴的 綿羊般回應我們的問診。由於需要瞭解他的疼痛程度以調整藥量,他每天總會耐心的將自己的狀況記錄在廢紙上,方便我們對症下藥。

希望孩子不會步他後塵
他身上的疼痛,阿永形容成如同被烈火狂燒,被子彈射穿,有時卻如同千萬根刺一起刺在他身上。他 甚至找不到任何最恰當的詞句來形容他所面對的疼痛。他的痛,讓他無法如常人般過活。白天他無法走動,必須依賴止痛藥,晚上他躺在床上輾轉難眠,好不容易入 睡了,卻又被疼痛驚醒。他的疼痛指數總是徘徊在7至8分左右。

那天,在增加止痛藥的劑量後,疼痛暫時得到紓緩。他猶如孩子般開始手舞足蹈,一直憂愁的臉上頓 時呈現出燦爛笑容,更如同脫離了鳥籠的小鳥,雀躍的移步下床,準備到病房外走走。雖然行動仍舊緩慢,步履因疼痛顯得些許蹣跚,卻能感受出他格外興奮。他走 出醫院大門,坐在大門旁的德士亭子,和一群德士司機有說有笑,似乎完全忘了疼痛。說著說著,從口袋中掏出一根香煙,向德士司機借了把火,逍遙自在的吞雲吐 霧。飽嘗煙癮後,他便自個兒走回病房。雖說醫院是個禁煙區,我們也絕對不鼓勵病人吸煙,然而,要是少抽那一根煙,換來的卻是痛苦的多活一天,他的選擇會是 甚麼?那一刻他擺脫了疼痛的宰制,那一刻他得到了自由,那一刻他是滿足的。雖然只是短短的那一刻。

有一天,阿永突然投訴自己無法走動,雙腳無力,動彈不得,再加上原本的疼痛,想要移動更是難上 加難。擴散至腰椎的癌細胞已逐漸惡化,變了種的惡性細胞正一口一口的侵蝕著神經系統。他滿臉沮喪,像是泄了氣的氣球,整個人癱在床上。他知道他將會離開人 世,但他承諾要對抗病魔到底,並戰勝它。他曾經是私會黨徒,希望孩子們不會步上他的後塵。他有好多未實現的希望……渴了,他想要喝一杯冷冷的可樂。“你出 院時,我們送你一打可樂,好嗎?”我們是這樣告訴他的。阿永欣然接受。

把握好生命中的每一刻
兩天后,我在翻閱報紙時,發現了他的訃告,才知道他走了。他無法戰勝病魔,臨走前沒見到孩子, 也沒見到妻子,更沒喝到那杯可樂。這是他希望的,也是他失望的。他走得很突然,走得很不甘心,也走得很遺憾。他身上的兩道文身,似乎殊途同歸,卻都起不了 作用。回想起那一天,他對我們說了很多:他不讓孩子來見他,是不希望孩子看見他懦弱的一面;他不要妻子留在醫院陪他,是希望妻子能夠回家照顧孩子;他放不 下工作,是希望能為家人減輕負擔……。

回想阿永能夠走路時那單純興奮的表情,我對自己的貪婪與不知足感到慚愧。走路對我們來說是最簡 單不過的動作,但對一些人而言,卻連這項本能也失去了。而我們卻總愛埋怨為甚麼自己得不到想要的東西,埋怨自己的生活,埋怨其他人。阿永想要的只不過是能 夠行走,能夠盡好做丈夫與父親的責任,能夠多陪陪家人。我們又是否應該回歸到如同小孩般的知足,單純與無邪?是否更應該感恩與惜福?想著曾經答應過他的 事,本想要帶瓶可樂到阿永的靈堂去,最後還是打消了這個念頭。

要把握好生命中的每一刻,將每一個際遇都緊緊紋刻在腦海裡,成為回憶的文身,不要等到逝去了才來後悔。生命稍縱即逝,要把握好每一個今天,不要埋怨;要每一天活得像沒有明天一樣,不要因為今天的借口,而留下明天的遺憾。
 
星洲日報/副刊‧文:吳奕品‧2014.02.13

此篇文章于2014年2月13日刊登于星洲日报副刊星云版
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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