星期三, 二月 06, 2013

生命勇士——馬爺爺

2010年,他耳順之年。一天,他突然腹部劇烈疼痛及腫脹,送院後診斷為結腸癌症復發,腫瘤導致急性腸梗阻。情況緊急,需馬上進行剖腹探查手術,以舒緩腸道梗阻。他就是我所認識的馬爺爺。

手術中發現馬爺爺腸道組織有壞死跡象,需馬上進行雙筒結腸造口手術,將腫瘤切除,將結腸暫時分為兩段,在腹部開兩個洞,前半段與後半段分別連接腹部的兩個洞口。主要功能乃排出糞便以及少量腸道所產生的粘狀液體。這能夠讓腸道得到休息,待腸道組織復原後,再將之連接。

2012年,我第一次在外科病房見到馬爺爺。他躺在病床,靠著造口糞袋生活了近兩年,這次入院是為了將雙筒結腸造口關上,並將腸道連接回去。

7月20日,雙筒結腸造口逆轉手術(Reversal of stoma)進行順利。幾天後,卻發現糞便由手術傷口溢出,出現外瀉現象。原來腸道連接處發生了吻合口痿(Anastomotic Leak),必須接受修復。這樣的狀況一再發生,馬爺爺前前後後接受了5次修復手術,更因糞便外泄過於嚴重,導致腹腔感染,手術傷口無法縫合,唯有為馬爺 爺進行Bogota袋暫時性關腹技術。

全身上下連接著中心靜脈導管、引流導管、氧氣鼻導管、尿管等的馬爺爺,每天只能躺在床上,一趟便是3個月。我無法想像自己腹部被人開了一個大口,無法縫合,只能用塑料袋蓋著,任由糞便從腹部直接滲透出來,躺在床上動彈不得,簡直生不如死。我想,我會埋怨。

長期臥病在床,馬爺爺體重每況愈下,圓潤的臉頰逐漸消瘦,四肢肌肉一天天萎縮。他卻仍保有一顆樂觀積極的心。和其他病人不同,他會在凌晨兩三點夜深人靜時,獨自舉起雙手做出彎曲與伸展的動作,運動手部及腳部,防止肌肉繼續萎縮。

寂靜的病房內常會傳出“呼,呼,啪”的聲音,是馬爺爺在使用機動型呼吸容量器 (Triflow)進行心肺復健。即使狀況多麼不樂觀,他從不放棄自己,一直為著康復之路做好準備。由於腸道系統已無法正常操作,馬爺爺無法如常人般正常 進食。這3個月來,他每天透過全胃腸外營養(TPN),以靜脈途徑攝取日常所需營養。也因此,入院至今我們共為他置放了超過10次的中心靜脈導管。他從沒 投訴過任何不滿或疼痛,總是靜靜的躺著,非常合作的“任我們宰割”。

我什麼時候可以走動,可以出院?
那天,在為馬爺爺抽血時,他問我說“我什麼時候可以走動,可以出院?”。霎那間,我整個人呆 住。或許躺在那兒太久了,每個人都已對他感到習以為常,以至我們對他的存在似乎視而不見,更對他何時能夠出院毫不關心。而他自己卻從來都沒放棄過。有5秒 鐘的時間,我不知怎麼回答。回過神來,我說“爺爺,別擔心,你很堅強,很有毅力,你一定會好起來的!”。他微笑著向我點點頭,將手伸出來讓我為他抽血。

9月尾的某一天,馬爺爺病情惡化,血氧飽和度下跌至70-80%,換上高流量氧氣後仍然只維持在85%,唯有為馬爺爺插管,讓他依靠呼吸器維持呼吸。那幾天,他的血壓一直很不穩定。大夥兒每天都為馬爺爺調整強心藥的藥量,以保持正常血壓。

幾天後,馬爺爺病情好轉,人也清醒了,不再依賴強心藥及鎮靜劑。雖然嘴中仍插著插管,他炯炯有 神的雙眼卻讓人對他那頑強的毅力肅然起敬。那天,在巡房時,仍然依賴著呼吸器的他突然舉起右手,對著我們豎起大拇指。那一刻,大夥兒都說不出話來,一份感 動,激盪著我的內心,無法言喻。大老闆為之而感動,不禁說到“馬爺爺is a realfighter!”。

10月7日,馬爺爺突然全身腫脹得像顆氣球,我幾乎認不得他。他患上了敗血症,並引發急性腎臟 衰竭,血白細胞指數飆升,體內尿素直線上升,病情急轉直下,再次得依賴強心藥及鎮靜劑。由於腎衰竭情況毫無改善,我們馬上要求內科同事提供洗腎援助。然 而,由於病情及血壓非常不穩定,倘若草率進行洗腎,血壓必定崩潰,因此必須將他轉到加護病房接受密切照料,情況穩定後再進行洗腎。

倘若馬爺爺無法獲得洗腎,體內尿素便無法排除,腎衰竭將繼續惡化,最後一定與世長辭。然而,麻醉科卻似乎早已將他“判了死刑”,遲遲不將他轉入加護病房。

按我瞭解,因為他已年邁,又患有各種病症,狀況非常不樂觀。再說,加護病房如今15張病床全部爆滿,根本無法騰出空位。我很氣也很無助,身為醫生,卻什麼都做不了。

殘酷的現實卻遠超美麗的理想
過不多時,馬爺爺血氧飽和度突然下降,血壓更是低得無法記錄。我們馬上為馬爺爺快速注入靜脈點滴,將強心藥量調至最強後,仍然無法提高血壓,唯有開始第3種強心藥。在混亂中,馬爺爺脈搏突然停止,我二話不說,跳上床進行心肺復蘇術。

進行了15分鐘的CPR及給了第二支強心針後,脈搏開始恢復,是強而有力的脈搏。半小時後,脈搏再次停止。我再次跳上床進行急救。同樣的,15分鐘後便再次恢復脈搏。

“馬爺爺非常的堅強,他心跳共停止了4次,卻每一次都能夠恢復正常,他有很強的生存慾望,請拜託一定要讓他轉入加護病房!”我這樣告訴麻醉科。然而,殘酷的現實卻遠超美麗的理想,麻醉科的回复,仍然不行。

我一再向家屬解釋馬爺爺正處在危險期,情況會隨時惡化,大家須做好心理準備,也允許家屬陪伴在 側為他祈禱。一個小時後,脈搏第5次停止。我迅速將簾子拉上,請家屬在外暫候,打算再次為他進行CPR。馬爺爺的女兒這時緩緩站起,伸出右手稍稍擋著我, 做出停止的動作,示意要我停止一切。她不說一言,眼神流露出無助,憐惜與絕望,眼泛淚光。我激動的解釋著其嚴重後果,卻換來她冷冷的回應,“停止一切吧! 我們不想再讓他受到折磨,讓他安詳的去吧!”。

我低頭不語,默默的接受並成全家屬的意願,緩緩步出簾子外,讓家屬能有最後一點時間陪伴馬爺爺。我反復回想他女兒所說的話,她那無助絕望的眼神不斷浮現在我腦海裡,心情久久無法平復。

馬爺爺一定有許多心願未了。他有多久沒抱抱孫子了?天天依賴全腸外營養的他,有多久沒嚐到食物 的味道?經過了5次大手術,他不斷的為出院後的生活作好打算,如今卻得由孩子們為他安排出院後事。我感到自責,在馬爺爺情況最危急的當兒,要是能將馬爺爺 轉入加護病房,接受洗腎,他一定會好起來的。我一直相信馬爺爺有一天會好起來的。似乎,馬爺爺就在我們的“決定”下訣別了。他從來都沒有放棄自己,卻是其 他人放棄了他。我內心矛盾的掙扎著。

在6A的12號病床上躺了三個多月,他走了。他的精神仍然長存,那份堅強,深深的烙印在我內心裡。他過世後,我們仍會不經意的提起他。他這一生或許過得平淡,卻有著堅韌無比的毅力與意志力。人雖離開這世界,但那份精神,那份頑強的求生慾望,卻仍然緬懷於心。

他的離開,猶如氧氣,常人看來輕得毫無重量,但其實卻珍貴無比。


此篇文章于2013年2月1日刊登于星洲日报副刊星云版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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